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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雲荒·雲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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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荒與我做了鄰居,一做便是三年。

我猶記初見他之時,薄雪如綃,梅香滿院。雲荒美得不似世人,白衣翩躚,笑容清淺。

那時,我只記得自己見了他便難以呼吸,故此暗自告誡自己,這樣的“妖君”往後還是少見為妙!誰承想雲荒並不以為然。我將蜜酒送去不至三天,絳姝便拖曳著長裙,扣響了我家的院門。

我原本做事都是親力親為,此番聽聞絳姝於外溫言細語,院中積雪又覆地瑩白,便捏了個訣,將一株垂絲海棠化為了自己的式神。

“主人。”藍衣青年眉眼溫順,雙手合拱,躬身施禮。

“嗯。”我點點頭,甚是滿意,“往後,你便稱作藍棠。”

“是。”藍衣青年將身子再躬一躬,於心於眼,皆是順服。

我遣藍棠去應了門,不消片刻,這個眉目柔和的青年便拱著手,回到我身邊回覆道:“主人,雲荒公子新近得了幾枚香魚。想邀請主人過府,一同飲酒吃魚。”

我素來是個無禮無節之人,原想我的式神,即便懂事聽話,禮節之事也當是隨主人一般不甚了解。誰知藍棠此番禮節有板有眼,滴水不漏,與門外候著的絳姝實在是差妨不了多少。

“嗯,知道了。”我頷了頷首,方欲屈身穿鞋,藍棠碧藍藍的袖子便伸了過來。“主人。”他低眉斂目,言語輕和,“若要出門會客,至少當梳起發髻。”

我撩了撩散落的頭發,想著要是梳個發髻,大概連雲荒的魚骨頭都吃不上了,便放低了身段,溫顏道:“今日事出匆忙,梳發髻怕是來不及了。藍棠幫我尋根發帛來,在發尾一紮,只教頭發不散落便成。”

藍棠耐心聽著,最後便欠了欠身,道一聲“好。”

我怔了一怔,未料到他會這麽乖順。

雲荒的宅院與我不同。我的屋子只一重建築,裏面含著臥房、廚間、書房等等。院子裏規則地栽著海棠、鳳仙、紫藤蘿、木樨、杜鵑,臘梅和茉莉。院角的一方小水池裏,飄蕩著幾片蓮葉,到了夏天便會綻出嬌艷的紅蓮。

雲荒的宅院則是廊腰縵回,庭院深深。他的院子倒是不講究,除卻一株遒勁靈逸的白梅,其他花草皆是任其自然地生長著。忍冬、金盞菊、虞美人、鳶尾、桃樹、桔梗、木樨、敗醬草、小雛菊、芒草之類,各安其命地生長。看似雜亂無章,細心體味,卻能察覺到其中的勃勃生機。不過眼下,目可觸及的惟有身為雪中仙子的白梅。

絳姝領著我到雲荒面前,雲荒斜倚著柱子坐在外廊上,已將香魚烤熟,放置在兩只碧綠的碟子上,正往魚身上細細撒著鹽。身旁一只及膝的爐子,暖火融融,溫著兩只水紋白瓷的酒瓶。

“雲荒。”我喚他一聲。

雲荒擡眸淺淺而笑。“新得的香魚,不知是否合你口味?”

我在他身旁坐下,挑了枚魚拈在指間,翻開魚腹仔細地嗅了嗅。“不錯!外側焦脆,裏側鮮嫩。”再撕一口在齒間,“鹽抹得稍多。不過配著我的蜜酒,倒是正好!”

雲荒臉上的笑容暈得更深。“你對這些倒是很有研究。”

“自然!我獨居近百年,無人相伴,就只能顧自尋些生活的樂趣了。依我看,這樣的烤魚,若是再刷上一層自家腌的黃豆瓣醬,就美味得不似凡間之物了!”

雲荒笑容清婉,仿若雲間月華。“這麽說,你家中當是有豆瓣醬了?”

“嗯!”我連連點頭,“這腌制的法子,還是我替一位腌醬的老農驅妖的時候,作為報酬收來的!說起來,那只妖還是只黑犬妖,看上了老農家的女兒,事情呀……”

雲荒的院子裏一年四季花草如錦。雲荒喜歡斜倚在柱子上,閑坐外廊,品酒賞花。酒,是我釀的蜜酒;菜色,則每每都由雲荒提供。烤魚、風雞、河蝦、鹹豬腿,不一而足。有時也吃些時令的菜蔬,譬如春時的竹筍,夏時的嫩姜,秋時的蓮藕,冬時的蘿蔔。

我記得,最愜意的是在桃花如雲的日子裏,坐在外廊之下。夜風徐徐,帶有一絲涼意。緋色的花瓣隨著清風紛揚飛舞,甚有落於酒盞中的,清清泠泠。雲荒把著酒盞,望向明明如月。唇角一絲淺笑,宛如春風拂綠水,漣漪漾而波痕消。

我常同雲荒開玩笑,稱他是那月宮上的仙子,沐浴著世間最為聖潔的光輝,美得不可承受俗世的汙染。雲荒卻是笑笑,抿了一口蜜酒,擡起清亮的眸子,對我道:“我卻說,你才是那純凈無暇的月華。”這是雲荒在刻意擡舉我。起初,我還因這些個話而面色羞紅,而後深交了許久,便也將這些話當做了過耳之風。雲荒與我都愛說些恭維彼此的話,倒不是真的恭維,不過是在彼此嘲諷罷了。即使聽出了其中的揶揄意味,二人誰都不以為意,只圖說話之時會心一笑,這便夠了,歡喜了。

我與雲荒交談,說的都是些以往碰上的有趣事情,悲春傷秋的感慨,亦或是對當世無關痛癢的點評。關於各人的過去,我們只在酩酊大醉的一次,胡言亂語過一回。那次是在我的院子裏,海棠花盛開如海,飄落如雪。

我的院子裏置著一張石桌,兩只石凳。藍棠為我們準備了燉雞和兩盆菜蔬。往日裏品酒,佐酒之菜不過是個點綴。眼下這三份色香誘人的熱菜擺在桌子當間,我便開玩笑地說了一句:“今日菜色這般好,當各飲三大壇方是!”藍棠於一旁仔細地聽著,一個來回的功夫,卻當真端了六壇子酒出來。我不好意思當著雲荒的面叫他搬回去,便只能將酒壇子一個個啟開,對雲荒豪爽地說道:“今日不醉不歸!”

雲荒落拓而笑。“好!”

雲荒酒量甚好,倒是我喝了一壇不到,便率先敗下陣來。雲荒攔住藍棠欲撤走酒壇的手,勾唇笑道:“說好了不醉不歸的。”

我擺擺手示意藍棠離開,苦著一張臉求饒道:“不怕你笑話,我是心疼我這些個酒。我不過一句玩笑話,誰承想藍棠這個敗家的當真端出了六壇來!”

雲荒斂了些笑容。“雲深,式神不是與你一樣的人。他們只會聽從你的命令。”

我怔怔地看著他。“哦,是啊……式神不是人。是人的……又怎麽會對我這般好呢?”

雲荒抿了抿唇。“雲深。”他淡淡地開口道,“你從來不曾與人同處過嗎?”

腹中騰起的酒氣,灼得我胸口有些酸疼。我伸手捂著胸,想著我這般的模樣是不是也如傳聞的美人那樣嬌艷動人,便帶著笑意開口道:“我倒是與兩個人同住過。一個是我的母親。我不知道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思,將我撫養長大的。我能記得的,便是她望著我時那種怨毒的眼神。我記不得她擁抱我、愛撫我的模樣,卻記得她拿著剪子,將我的手指一個一個絞下來。或是用手指摳出我的眼珠,或是用刀割開我的脖子,再用雙手抱著我的頭往後拗,直到將我的脖子生生拗斷。不知道為什麽,我始終是死不了。愈合的能力快得驚人。母親今天才將我的腹部剖開,翌日早晨,那兒便光潔得連一絲暗影都不曾留下。母親便愈發得肆無忌憚。鞭打,踢斷肋骨,潑滾油之類的,逐日逐日的,我也習慣了。現在想來,母親大概還是愛我的。她這般淩虐我,卻始終未想掏出我的心,將它踩於腳下。只不過,我雖不會死,卻是會痛,真真切切的痛。”

“忽有一日,母親聽聞玉清山下的熾火湖不日將噴出無間業火。那種業火,甚至能將人的魂魄燒為灰燼。母親就興沖沖地攜了我,不憚玉清山上的蕓蕓妖眾,連日趕到了玉清山。奔走的路上,我有很多次的機會可以逃走,可是我在賭。我同自己賭了一路,最終在母親親手將我推下熾火湖的時候知曉,這場賭博,我輸得徹徹底底,永無回轉之地。”

海棠的花瓣飄落在我頰上,恰巧那時我的眼皮睜得太開,花瓣觸到了眼睛,灼人的液體便一股腦兒地擠到了眼眶。

“身子往下墜落的時候,我在想,要是我能回到地面上,我一定要將母親按在湖邊,用尖刀指著她,問問她:既然她這麽憎惡妖邪,為什麽當初還會選擇同父親在一起?父親是妖邪,母親一早就知道。何以父親莫名失蹤之後,她便對我恨得這樣入骨!我這麽想著,擡眼一看,卻見母親整個人都趴在岸邊,美麗的面容上掛滿了淚水。我不由覺得好笑,於是便笑了出來,笑得整個胸腔都生疼生疼。我聽到地動山搖的聲音,無間業火噴射出來了。”

“那時候,我的師父正在玉清山附近除妖。他救了我,成了第二個與我同住的人。而我的母親哭得太哀慟,來不及回避,死在了無間業火中。師父是名仙者,他瞧我資質過人,便收我做了徒弟。我倒是不給他丟臉,一不小心,就混成個‘術法超絕’。只可惜他老人家福薄,死得太早。我才記清他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,他就死在了狐妖的手上。我一個人,成天待在他留下的屋子裏,看他撰寫的書稿,便也不覺得寂寞了。只是……只是不知為何,我便再也不能自如地與人交往。若不是迫於生計,要同雇主往來,我大概是會一輩子窩在黛青山上,足不出戶的。”

夜風悠揚地吹拂著,海棠花落,月色在靜謐中柔美得如同處子。

“雲深。”雲荒唇角含笑,溫柔地開口道,“我的過往,也是不堪回首。生來便攜著這柄扇子。渺渺雲煙,浮生逆旅只緣遇;莽莽荒澤,意竭心盡終成空。題詞倒是文雅,仔細品味,說的卻像是我的人生。我不知曉自己的父母為誰,既然攜了這把扇子,被人稱作九尾妖狐,也是無可辯駁。起初也有黯然神傷的時候,日子久了,靜心想一想,別人歡喜與否又有何幹系呢?我愛喝酒賞月,別人不喜歡我,也不能擾了我做這兩件事的興致。於是我便釋然了。雲深,人不因霧起雲湧而心有戚戚,亦不可為無可追者哀傷悲懷。”

我仰起頭,對他誠摯地笑著:“我沒有哀傷。”

他垂眸笑了笑。“那麽你臉上的水,是將蜜酒傾倒了嗎?”

我吸了吸鼻子,抽噎著笑了起來。

翌晨醒來,雲荒已然梳洗完畢,優雅從容地端坐在我面前。他沒有向我提及昨晚所說的話。事實上,我們往後也再沒有提起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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